最近剛和朋友討論到關於「動畫與電影、電視劇、舞台劇等等演出媒介是否只有形式不同的差別」，以及「動畫(animation)與卡通(cartoon)的差別」，讓我回想了一下繼Fate Zero和巨人之後，我看過的動畫之中，撕下「搞笑」、「魔法」、「熱血」、「輕改」、「校園」、「日常」等，動畫既定印象標籤的作品。剛好最近又接連看了一些ㄓˋㄩˋ向動畫，就讓我想起了2016年看過的這部動畫《91 Days》。
近藤隆太帥，從本作開始被圈粉www
先說結論：快去看就對了!!!(拿刀相逼)
這部主打「本格黑手黨戲劇(Mafia Drama)」的作品是由朱夏*製作的原創動畫。雖然是沒有任何改編來源的原創，它卻擁有異常強悍的編劇組，這次二刷我還在OP特別看了一下寫腳本的人是誰，然後在心中默默對他致敬3秒鐘。
《91 Days》的開頭始於經典不敗的「王子復仇記」--父親原為黑手黨幹部的主人公安傑洛‧拉古薩(Angelo Laguza)，在八歲生日的那個雪夜裡，黑手黨的另一名幹部與手下們襲擊了安傑洛家，殘酷地殺害了他的雙親與弟弟。僥倖逃過一劫的安傑洛失去了一切，隱姓埋名、改名為阿維里奧(Avilio)，成為黑街之中的一縷幽魂。七年後，一封匿名信寄到了阿維里奧手上，信中寫著那夜殺他全家的三名仇人的名字。這封信像吹入泥偶中的生命，重新賦予了阿維里奧生存的意義----手刃仇人....不，是讓仇人嚐到與他相同的痛苦。
從古希臘時代到莎士比亞，乃至八點檔電視劇，復仇的戲碼總是讓觀眾百看不膩，也正因為百看不膩，所以是否能讓觀眾耳目一新成了劇組最大的考驗。這一點本作無疑非常成功。它的成功之處可歸功於三點：
第一是高超的編劇使復仇路本身就高潮迭起、引人入勝；
第二是阿維里奧與仇人尼祿(Nero)之間的糾葛與耐人尋味的互動；
最後、也是最大的傑作，就是結局設計。
阿維里奧的復仇路可謂坎坷難行。他的目標---洛倫斯(Lawless)最有勢力的幫派瓦尼提(Vanetti)佔盡了天時與地利，更別提首領深居簡出、難以接觸。反觀阿維里奧一無所有，他手中僅有的牌只有三張：一是他身世的秘密，也是支撐著他的復仇心，二是他苟且留下的一條命；三是與他情同手足的兒時玩伴柯爾特奧。靠著這三張牌，阿維里奧憑著他冷靜機智的謀略，以及令人佩服的膽識，竟然真的一路爬上黑手黨高層心腹的位置，終於能在關鍵時刻徹底摧毀整個幫派。阿維里奧不僅頭腦靈活，慧眼獨具而洞燭機先，膽大心細而隨機應變，更可怕的是他能沉得住氣，在朝思暮想(X)的仇人眼前，還能不動聲色，直到最後一刻都不被衝動左右，大概是他最厲害的地方。
但是，他為了接近幫派闢開道路，打出了拜把兄弟這張牌----柯爾特奧釀造私酒的才能，成為阿維里奧進入瓦尼提幫的敲門磚。
對阿維里奧來說，柯爾特奧是在他家破人亡後僅存的微光。那一夜，劫後餘生的安傑洛逃到柯爾特奧家，因恐懼悲傷啜泣不止，是柯爾特奧握住了他的手。「從此刻起，你我便是兄弟。」這句話大概是全作中最溫暖的人性光輝。
阿維里奧的兒時玩伴柯爾特奧是個軟弱溫厚的人，雖然有釀私酒的才能，但他並不是適合在黑幫生存的人。雖然不知道阿維里奧究竟是認為做兄弟的理應全力支持自己，還是有自信不會將柯爾特奧捲入不可收拾的境地中，才將拜把兄弟作為手牌打出，但是以結果而言，終究是阿維里奧將柯爾特奧帶入了黑手黨的世界中，最後柯爾特奧也因此死於黑幫的鬥爭中。
柯爾特奧一死，將阿維里奧連結在現世的最後一根蜘蛛絲終於也斷裂，此時的阿維里奧才真的是孑然一身了，這世上再也沒有讓他完成復仇後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了。這一瞬，兩人間的誓言「從此刻起，你我便是兄弟」忽然變得無比諷刺。為了報家人的血仇，卻賠上僅存的另一個家人的性命嗎？
柯爾特奧死後一滴眼淚也沒有流的阿維里奧的心中，究竟是否有一瞬間感到後悔過？是否有想過，這樣的代價是否值得？
其次是尼祿與阿維里奧之間，命運般的糾葛。
日文有個詞叫做「葛藤(かっとう)」，形容人心中矛盾的動機、情感、欲求糾纏在一起而不知如何是好的狀態。
尼祿和阿維里奧之間大概更勝這個狀態。
七年前的慘禍之夜裡，因為一時心軟而放阿維里奧(安傑洛)一條生路的人正是尼祿，當時的他也只是幫派中初出茅廬的小子，因為殺人而噁心痛苦。七年後，當阿維里奧重新回到這個城市時，第一個接觸到的仇人，也正是尼祿。
舊地重逢，這時的尼祿已經不是當初的天真少年，而阿維里奧也不再是那時的軟弱男孩。仇人相見，阿維里奧心中紅了眼，臉上卻波瀾不驚。因為他知道尼祿是他進入幫派、接近首領的關鍵。從此之後阿維里奧跟著尼祿南征北討、幫助他化險為夷、幫助他在繼承人之爭中勝出、與他同甘共苦。阿維里奧的才能讓尼祿讚嘆賞識，而他宛若木偶般空洞的內心讓尼祿不忍，進而萌生救贖之心，卻不知道阿維里奧內心的深淵是從何而來。尼祿是和阿維里奧相處時間最多的人，阿維里奧是他最信賴的心腹，卻沒想到阿維里奧也是恨他最深的人。
但是如果這只是一齣忍辱負重的戲碼，就稱不上「葛藤」般的糾葛了。
阿維里奧設計毀滅了整個瓦尼提幫，只剩下尼祿還活著，彷彿七年前事件的立場顛倒過來般。阿維里奧終於讓仇人全都嚐盡了比死更不堪的痛苦---瓦尼提的首領文森特眼睜睜看著自己一生心血的幫派毀滅卻無力地死去、老奸巨猾的甘佐懷抱著未果的上位野心死於欲望，而尼祿則和當年的安傑洛一樣，失去了家人、朋友與一切，變得孑然一身。
尼祿抓住了阿維里奧質問他為什麼獨獨放過自己，阿維里奧沒有正面回答，卻用少見地、充滿情緒的語氣說：「那麼你當時殺了我不就好了!!!!」
「七年前的那一晚，只要你朝我開一槍......!!」
後面沒說完的千言萬語，任憑觀眾自行發揮。
尼祿大概作夢也沒有想到，今日之果竟然源於自己種下的因，也不曾意識到，自己當初的一念之仁是多麼殘酷。
尼祿當初故意射偏的那一槍，為阿維里奧開啟的並不是活路，而是地獄的大門。雖然那時阿維里奧沒有被殺，但其實他的心早已和家人一同被埋葬在那個雪夜裡。這七年對他而言只是無盡輪迴的噩夢。阿維里奧究竟有多少次，在午夜夢迴時詛咒自己存活下來的命運？
對阿維里奧而言，尼祿是殺害他全家的幫兇、也是放過他一條生路的人；是開啟了他無盡惡夢的人、也是慧眼能賞識他才華的人。他因尼祿而墜入黑暗的泥淖，卻也只有跟在尼祿身旁的那段時間，才過上了短暫的、並不再像行屍走肉般的像樣的人生。
這裡要提到本作的另一個有趣之處，那就是極少演過阿維里奧的內心戲，而且大部分都只用了暗示的手法。沒有內心獨白、極少主角視角，鏡頭就在客觀的立場拍攝，觀眾似乎從來沒有進入過阿維里奧的內心。再加上阿維里奧本來就是面癱，更讓人覺得莫測高深。
比方說，阿維里奧和尼祿短暫逃亡、到鄉下避禍時，阿維里奧看到尼祿一時心血來潮對小朋友顯露了一手雜耍絕活時，第一次顯露了對復仇之外的情緒與心態----不服輸、好勝心、與對不曾見過的事物感到驚訝與好奇。這才是符合阿維里奧實際年齡的心態表現，畢竟阿維里奧雖然平時表現了超常的冷靜沉穩早熟，但不要忘記他其實只個是15、6歲的少年。
但當觀眾正為了面癱悲劇男主角終於露出人性的一面而感到欣慰時，下一秒阿維里奧到商店採買時，卻出現了這幕強烈衝擊的對比。
盯著貨架的阿維里奧，眼底映照的究竟是哪樣東西？
雜耍用的彩球嗎？還是殺人用的尖刀？編劇也沒有給出答案，觀眾自行猜測。
全作中少數似乎有顯露阿維里奧除復仇外真正情感的地方，一是和尼祿一同短暫逃亡時，二是和躲避幫派追殺的柯爾特奧短暫秘密相處時，三是幫派覆滅後，和尼祿在郊外野宿的營火旁，最後則是海風吹拂的沙灘上。除此之外便再沒有暴露過阿維里奧的真心。我們不知道他說的哪一句是真話、哪一個表情是逢場作戲、哪一個舉動真正的目的是什麼。這樣大量的留白，給觀眾無限的想像空間，我們可以盡情揣摩，阿維里奧心中究竟怎樣看待尼祿？而且每個人的看法都不進相同，正因為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所以想像才如此有趣。另一方面，這也將過程中的緊張感向上提升了一個層級，因為我們不知道主角內心的去向，便難以猜測主角的下一步行動。
最後是每一齣復仇劇都要面對的最大的問題：大仇得報，之後呢？
長大之後，我們不再吃「壞人得到報應，好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一套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不去正視復仇的彼端是什麼。布幕落下，觀眾鼓掌離席，但是對復仇劇的主角來說，太陽明日還要升起，人生還要繼續。阿維里奧不諱言「我本以為為家人報仇雪恨之後，就能找回活著的意義，但現在我心中一片空虛，什麼也沒留下」。復仇原本就是條不歸路、人卻仍會著魔似地無法自已地踏上去。
即使大仇得報，阿維里奧也過不回平淡的普通人生活。他內心的空洞甚至讓尼祿無法下手殺他，因為殺死一個無意求生的人沒有絲毫意義。當心如槁木死灰的阿維里奧，向尼祿要求「去海邊」時，究竟是什麼心情？
在勁風吹拂的海邊，尼祿和阿維里奧走在灰色的海灘上，耳邊海潮澎湃，逝而復返。這時，回應阿維里奧復仇後的告白「現在我心中一片空虛，什麼也沒留下」，尼祿有感而發，說：「活著不需要理由，只要活著就夠了。」
然而作為回應，阿維里奧卻說出了真心話：「我之所以沒有殺你，是因為我不想殺你。」因為什麼理由「不想」，觀眾永遠不會知道。而終於聽見真心話的尼祿，卻將準星朝向阿維里奧的後背。當槍聲響起，硝煙散盡，子彈的去向卻在何方？空無一人的沙灘上，究竟留下了什麼？
本作的「開放式結局」無疑是最成功的地方，最終話播出之後，整個論壇簡直像原子彈爆炸了。沒有人想到製作組竟然準備了這樣一份巨大的驚喜。所有人都在吵結局到底怎麼了。
因為開放式結局，所以不管如何主張都沒有錯，這就是開放式結局的精髓。
至於我個人，是主張尼祿殺死了阿維里奧。這顆子彈是尼祿欠他的，本該在那個雪夜裡便命中的子彈，飛過七年的漫長時光，也連帶捲走了太多性命，最後終於還是射進阿維里奧的心臟。
為什麼尼祿沒有在一開始就殺了阿維里奧？因為復仇剛完成時的阿維里奧根本生無可戀，站在尼祿為幫派「復仇」的角度，這時殺死阿維里奧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無法殺他、卻也不能放過他，尼祿只好就這樣拖著他開始漫長的旅行。
然而在強風吹拂的海邊，聽見了阿維里奧的真心話，尼祿終於看見了阿維里奧內心的縫隙。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的「不想」，人的心中只要還有「想」、還有執著，就還有對生的迷戀。只是阿維里奧除了這薄如蟬翼的迷戀，其餘更多的是對生的徬徨無措。
或許就如尼祿所說：「活著不需要理由，只要活著就夠了」，但是從復仇的鎖鏈中解放出來的阿維里奧，就和打開了寶盒的浦島太郎一樣，沒有辦法回到現世過普通人的生活了，而此時也該是阿維里奧為覆滅瓦尼提幫付出代價的時候了。作為瓦尼提幫的少主、也是唯一倖存的人，於理於情，尼祿都必然要為幫派「復仇」。
因此，為了復仇，也為了贖罪，也為了終結這段鮮血淋漓的因果，尼祿終於對阿維里奧開槍。槍管裡除了憎恨，更多的應該是憐憫與惋惜與遺憾吧！
到阿維里奧死去的那一刻，這齣復仇劇才真正落下帷幕。這才是復仇劇真正的公式-----直到一方被趕盡殺絕為止，否則復仇的連鎖絕無消止之時。
看著副駕駛座上的鳳梨罐頭，尼祿的微笑大概超越了這些種種，只是單純對於阿維里奧這個人、這個曾經陪著他打遍半邊天下、卻又將一切付之一炬的人。
「如果你我不是因這樣的命運而糾纏的話，我其實還滿欣賞你這傢伙的。」那個眼神好似這麼說著。
但是，編劇大大卻在最後還不放過這個伏筆——在心境雲淡風輕的尼祿身後，一雙陰騭的眼神已經盯上了他——首領被殺害的加拉西亞幫，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身負瓦尼提之名的人，何況是逃脫升天的瓦尼提少主。一段腥風血雨散去，另一段血仇才正要開始蔓延。編劇彷彿要逼得觀眾不得不看見冤冤相報的無盡循環。沒有甚麼比這更加諷刺了。
*朱夏：動畫工作室，也製作了《無頭騎士異聞錄 DuRaRaRa!!×2》、《夏目友人帳 伍》、《夏目友人帳 陸》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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