まほろば～呼喚著你的理想鄉

繼柳廣司的《D機關》系列、與SPY×FAMILY之後──好吧，我想SPY×FAMILY應該不算啦──我終於拜讀了諜報小說巨擘‧勒卡雷的《冷戰諜魂》。

《冷戰諜魂》Readmoo電子書

我們必須在毫無同情心之下過活。

當然了，沒有同情心是不可能的。這些鐵石心腸的舉止，是我們演給彼此看的；

然而我們其實並不是那種人。一個人總不能一直在外面挨寒受凍；一定要從寒冷的外面進來解凍一下......

~~《冷戰諜魂》

冷戰期間，英國間諜艾列克‧利馬斯手下安插在東德的最後一名間諜也被共產東德的情報首領穆恩特清剿誅殺。

本以為行動只能到此為止、準備回國接受處分的利馬斯回到圓場，卻發現上司為他寫好了量身訂做的劇本：扮演一個失意落魄的前情報主管、反間並摧毀敵方行動部門的頭領穆恩特！

這或許是利馬斯間諜生涯最後的任務，結束之後，他就能從寒冷的外面走進來......

有人說讀《冷戰諜魂》讀到哭。我讀完沒有哭，但卻......感覺到一種欲哭無淚。

心很冷，非常非常冷，能夠流出眼淚的地方因酷寒而枯涸。

這大概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如此不希望劇情結局和自己預想相同。

本書的作者約翰‧勒卡雷本身就在英國情報單位工作過(而且喜聞樂見地MI5、MI6都待過)，所以這本書的前面寫了很長的澄清文說服大家本故事純屬虛構，也一直強調自己在情報部門只是擔任無關緊要的文書職、不會涉入這些行動。

但顯然大家不太買帳

不過勒卡雷自己也說如果是真的，情報單位不會放行讓這本書出版，所以我願意相信作者說的本故事純屬虛構。但我同時也感受到，雖然劇情是虛構的，當中必然有些什麼是真實的，才會讓作者覺得他必須杜撰這個虛言、來向大眾傳播真實。

那份真實，我覺得可能是對於情報員心理狀態的描寫，或是對政府面對情報活動的態度的側寫。

!!分隔線以下有據透，請斟酌閱讀!!

書的前1/3~1/2其實有些沉悶，會讓人不禁懷疑「有嗎？現在諜報活動是有在進行中了嗎？還是我打開的方式不對？」但這種狀況或許意外貼近諜報活動的真實狀況。情報員並不是閃閃發光、或總在出生入死。大部分的時候可能都在蟄伏、並小心翼翼不要引人注目。

故事的開頭，就環繞著利馬斯安插在東德碩果僅存的間諜——卡爾‧瑞梅克開始。在瑞梅克之前，英國在東德的其他好幾位間諜都被識破並被誅殺。瑞梅克是最後一人。利馬斯來到圍牆邊，準備接應卡爾越過圍牆來到安全的西德。但利馬斯還沒等到瑞梅克，先等到瑞梅克的女伴——瑞梅克可說是犯了間諜的大忌，將實情透露給女伴這個圈外人。

瑞梅克的女伴先一步通過了檢查哨，瑞梅克自己卻後一步被射殺在圍牆邊。

這是第一個震撼。書中描述瑞梅克倒下的一幕。利馬斯對天祈禱，希望他已經死透了。

瑞梅克好歹是同伴，看到同伴在自己面前倒下，利馬斯想的卻是「希望他已經死透了」，這看似無情、超乎常識的一幕，預告著在間諜的世界，與一般人的日常運作方式之迥異——

——這是一個非常理的世界。普通的思維行不通。然後我們感到一陣不安。一般人在這裡待久了，是否還能保持清醒、保持自我？

接著利馬斯回到英國情報機關「圓場」見上司「老總」，老總交付給他新的任務，要他扮演任務失利、落魄潦倒的前情報主管，引誘敵方來接觸、並試圖吸收他。如此一來，利馬斯就能向敵營傳播假情報，試圖摧毀對方的情報頭子——穆恩特。

老總在交付利馬斯新的任務之前曾經問他：「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受夠了。」、「你是不是已經累了，精疲力盡了？」

老總對利馬斯說的，間諜一直都「在外面挨寒受凍」，但沒有人能一直處在寒冷之中，總是要「從寒冷的外面進來解凍一下」。

初讀的時候，並不覺得老總這麼問有什麼不對，畢竟間諜的心理狀態和任務成功與否息息相關。或許，如果利馬斯回答他已經厭倦當間諜，任務要考慮指派他人。

在扮演自甘墮落的前情報主管的過程中，利馬斯與一名女性建立了親密關係，這名女性名叫「麗姿」，不僅如此，她也是一名普通的基層共產黨員。

當了一輩子間諜、又有瑞梅克的殷鑑在前，利馬斯理當明白對伴侶保密是多麼重要。間諜若有需要，找個直到最後一秒也被蒙在鼓裡的伴侶當障眼法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但是，在這場縝密而漫長、劇本雖高明卻模糊的精心計畫之中，戲要演到哪裡才好？

利馬斯孤軍深入的時候，他採取最佳的武裝之道，就是即使自己獨處時也強迫自己入戲，扮演那個他需要的角色。只有在極少、極罕見的情況下，才會允許自己向自己承認，自己活在謊言中。

大部分的時候，間諜都在自欺欺人。為了在毫無同情心之下過活，間諜們飾演鐵石心腸的角色，那樣違反人性的演出，就像將自己置身於冰天雪地的「外面」。

在利馬斯建立人設的這一幕，到哪裡才是演戲？利馬斯是不是騙過了東德的眼線、騙過了一無所知的麗姿、騙過了讀者，也騙過了自己？將自己投入的真心，自欺為逢場作戲？

這一點在最後、與穆恩特在特別法庭對峙時，大約可以真相大白。在特別法庭上，讀者幾乎是與利馬斯在同一時間察覺這場精恐怖騙局的全貌。

在老總的計畫中，利馬斯必須演出一場失敗的反間計，為了這場完美的失敗反間，除了利馬斯必須毫不知情，且利馬斯在無預警的情況下，面對被傳喚為證人的麗姿時流露的毫無防備的人性面，則讓這場戲變得更為可信。

這個時候，讀者突然回想起行動前老總的問話：「你是不是已經累了，精疲力盡了？」

會不會是，或許已經幾乎快要受不了寒冷的利馬斯，正是老總需要的完美人選，因為能為這局棋中，佈下「麗姿」這致勝關鍵的一著棋。

下一個在我腦中揮之不去的場面，是穆恩特扯著麗姿將她交給利馬斯，並在最後對利馬斯說「她是垃圾」。

對比最後在圍牆上拚命拉著麗姿不肯放手的利馬斯。

對穆恩特、對一名出色的間諜來說，麗姿這樣優柔寡斷、多愁善感、甚至有些自作多情的普通人，大概真的與垃圾無異。

但那也同樣是一個久經寒冷之人所需要的火。

書的最後一章——也就是結局之章，篇名是《解凍》，也正好和開頭——瑞梅克試圖越過圍牆失敗的場景呼應。

一樣是間諜與他的伴侶、試圖越過圍牆。不同的是，利馬斯只要一躍，就能回到安全的牆的另一邊；只要一躍，他就能回到那個他打滾了一輩子的世界，以立功間諜的身份光榮退役。

但利馬斯卻沒有這麼做，而是選擇走向能讓他解凍的火。即使那火的生命已經在狙擊下熄滅。

他終於能從寒冷的外面走進來解凍了，那使他解凍的火是能將他燃燒殆盡的火。如飛蛾撲火一般，在最後一刻，他不再是間諜，而是以人的身分死去。

看著利馬斯在作者筆下走向火中燃燒殆盡，就是這一刻讓我感到絕望般的心冷。我們都心疼主角，甚至心疼可憐被蒙在鼓裡的費德勒。但是此刻竟然只有死亡能使他完滿。

這讓我想到在《D機關》中間諜的兩種末路——死亡，或卸下間諜的身分，從「怪物」變回人。

現實的諜報活動中，大概沒有哪個間諜是像小說中的完美「怪物」，大部分的間諜都是人，就像利馬斯一樣。老總交付利馬斯任務前的談話中曾說：「要比較的話，非得拿手段來和手段比較、拿理想和理想比較才對......(中略)我是說，總不能只因為自己政府採取仁慈的政策，我們在心狠手辣的程度上就必須遜敵人一籌吧？」在諜報行動中，仁義道德、是非善惡都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只有目的、與能否達成目的的手段。一方面也因為諜報活動原本就是檯面下的看不見的行動。當利馬斯察覺了這次行動真正的全貌，他也覺得難受、覺得噁心、覺得這是一場骯髒又下流的行動。但是這可能只是諜報活動中的冰山一角。

那麼，冷戰期間，還有多少身為人、卻不得不讓自己成為「怪物」的「灰色小人物」呢？他們獨自在寒冷的謊言中受凍、卻清楚別無選擇。

或許那份無可奈何，才是最令人心冷、到連眼淚都凍結之所在。